翻开上世纪90年代公交集团的内刊，泛黄的纸张上记录了7路公交线名乘务员——贾文花、黄玲莉、胡文娟、沈莉军、李魏的事迹。她们被称作“7路车5朵金花”，是当时西湖边出名的“移动风景”，甚至有画家坐过她们的公交车后，特意赶来送画 ……

　　我们找到了“5朵金花”中的贾文花，静静地听她讲述金花们和7路车的故事——

　　每次走到北山街，看着路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心里都会涌起一股不一样的感情。因为这里，是我从一个村里姑娘，真正感觉自己走进城里的开始；也是给我留下无数美好记忆的地方。

　　我叫贾文花，做了10年杭州7路公交车的售票员，7路车曾经有5位女售票员，被称为“五朵金花”，我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又成了316路公交车司机，寒来暑往，在一线年，但我从来没有厌过，我喜欢这份工作，从心底里感激这份工作。

　　我是在皋亭村出生的，我的妈妈是知青，下放到皋亭村，后来和村里小伙——也就是我爸爸结婚，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我的OB欧宝娱乐记忆里，爸爸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勤劳人，白天种地赚工分，稍得空闲，他就跑到乡里的修建队打工赚钱。70年代初，我们家就造起了5间白墙大瓦房，在当时，那叫一个气派！其他村的人路过，经常会把我家当成村里造的大仓库。可惜的是，爸爸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世了。在农村，家里没了男人日子有多难，很多人可能体会不到。我妈妈是个要强能干的女人，在杭州市重型机械厂工作，经常拿先进，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拉扯成人。

　　1987年，刚初中毕业的我看到杭州市公交公司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售票员的启事，这不正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愿望照进现实了嘛! 小时候，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妈妈带我和姐姐坐公交车，一路晃晃荡荡去城里的米市巷看外婆。先坐47路，到拱宸桥再换坐151路，车票5分钱。为了省钱，我和妈妈经常先是两条腿“11”路吭哧吭哧走到拱宸桥，才舍得花最后一程路的车票钱。后来，和售票员姐姐熟了，她告诉我，当上乘务员就有乘车证，杭州的公交车，随便哪路去坐都不用花钱！有点“嗨威”（杭州话里洋洋得意的意思）的神情，到今天想起来还煞煞灵清。那时候我就在想，以后我也要当个售票员，坐在这么洋气的“霸王车”上逛遍杭州城。

　　没想到妈妈不同意。那个年代，其实工作是很难找的，多少人梦寐以求能进公交公司。妈妈却说，公交售票员的工作整日奔波，有时候可能还要看人脸色，我们家虽然条件不好，但妈妈可以养活你们姐妹俩，再看看别的机会吧。城里舅舅家有个邻居燕子阿姨，长得很漂亮，就是个公交售票员，听说我想干这行，也来劝：“起早落夜，太苦的，千万表去！”我知道妈妈是心疼我，但是一想到姐姐双抢季在毒太阳下抢收的场景，这点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当时只有7路公交车的乘务员需要层层选拔，人要机灵、普通话好、外形条件佳。经过笔试、面试，煎熬等待了半个多月，我如愿以偿考进了公交公司。妈妈就跟我说了一句话：既然你自己选择了，从今往后就好好干。

　　售票员的工作内容听起来就是卖票、报站、服务乘客，可要想干好，还线点从城站火车站发车，售票员3点半就要起床，4点前赶到武林门的停车场。清洗完车子才能开往始发站。夏天还好，冬天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手冻得失去知觉，冻疮一个叠一个，搞完卫生又一身汗，冻疮痒得恨不得挠破。苦是苦，售票员和驾驶员有一点很默契：这个车子既是养活我们的伙计，也是最OB欧宝娱乐值得我们信赖的朋友，把它擦得干干净净，这一路才会开得顺顺心心，用我们行话说起来，就是要让这个大宝贝“ 八无一亮一齐一黑”，车轮胎擦得黑黑的、车身擦得亮亮的、窗户摇得齐齐的......

　　沿着西湖景区开的7路公交是杭州最火的一条线路，本地乘客和外地乘客汇集OB欧宝娱乐，有时候挤得车门要狠狠推几次才能关上。这边要报站，那边要卖票。卖票的时候，不能有逃漏票，眼睛就要盯着前门上了几个，后门上了几个，都要让他们把票买好。有一次，一个从灵隐上车的乘客，按票价照理只能坐2站路，但车子开过了新新饭店还没下，我心里当然知道是哪位了，站在前面喊话：“有位乘客，你买的车票已经到站了，如果还要坐，请麻烦来补一下票。”就这样，一连喊了五六遍，车厢里还是没有动静。

　　凡是漏票逃票被查到是要罚钱的。等我挤到当事人边上的时候，只见他手心里握着准备好的一元钱，马上递到了我手里。他说我没听到，车厢里的乘客纷纷搭话，小姑娘都喊了噶许多遍，我们大家都听到，就你没听到啊。男人不响。但那天回去盘点票据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不好受。那个乘客早就把罚款准备好了，他是没有勇气当着一车人的面走过来补票，是我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在那个票价还以分、角来论的年代OB欧宝娱乐，工资和一天的营业额是挂钩的，罚款虽然是票价的几倍，但是从那以后再有这种情况，我都是不动声色走到乘客边上，轻声提醒他补票，再也没有罚过款。

　　“五朵金花”是怎么来的呢？当时，不少游客一下城站火车站，就会坐上我们的7路公交车游西湖。有的乘客就会来问我：我只有半天时间，去西湖要怎么玩？有的乘客时间宽裕些，也会来问怎么玩合适。车队队长张福民跟我和另外4个姑娘说，外地游客坐上我们的7路车，我们就代表着杭州的形象，怎么样把这个窗口服务好，把杭州宣传好，你们几个是我们车队里最年轻的，也是大家评价最好的售票员，要做出自己的特色来。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情都是很激动的，心里想的都是我要为我们7路车争光，为杭州争光。

　　我搜集了很多关于西湖风景名胜和历史的资料，觉得有用的全部抄在本子上，一有空就背，熟到什么程度呢？车子开到一个景点附近，我就一边卖票，一边维护秩序，一边还抽空给大家讲解：“乘客们，请你们往右边看，右边就是我们为了纪念民族英雄岳飞而建造的岳王庙了，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瞻仰一下；乘客们，前面是断桥了，传说许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这座桥上相会的，断桥残雪也是我们西湖十景之一。” 如果空的话会说更多：“杭州有三个很奇特的景点，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孤山不孤，再往前是保俶塔，素有‘雷峰似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说......”外地游客听得入神，杭州人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还实地去走。比如少年宫下车以后走到断桥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从灵隐到韬光寺走上去有多少台阶，根据计算出来的时间，我设计出了一日游、二日游、三日游三套游西湖的方案，手绘好后用镜框裱起来挂在我的7路公交车厢里。每次有乘客上来看到这套旅游攻略，都啧啧称赞，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是这么设计的：一日游上午可以去灵隐、飞来峰游玩，下午参观完岳庙，沿着锦带桥那一路慢慢走到楼外楼，去品尝一下特色菜，吃完以后去码头坐个西湖游船；二日游我规划成了南线和北线，第一天走南线路公交车到六和塔，参观完后往回走，一路往北按照太子湾公园、花港观鱼、流浪闻莺这么逛下来，第二天走北线就按照西湖一日游的方案游玩；三日游第一天先去植物园，再逛苏堤，有一句话说得好，“苏堤景致六吊桥，一枝杨柳一枝桃”，一路慢慢逛到花港公园，欣赏西湖沿线的好风光；第二天的行程，可以从湖滨公园六公园走到白堤，走一走许仙白娘子相会的断桥，还可以爬一下北面的保俶塔，也可以坐西湖游船，游览三潭印月几个岛屿，有时间的话，孤山公园、中山公园都可以逛一逛；第三天去九溪十八涧，然后再去龙井问茶、双峰插云......攻略图上还附有一些杭州特产介绍，比如张小泉的剪刀、王星记的扇子、龙井的茶叶、丝绸，还有杭州很有名的定胜糕......西湖西进后，现在再要做攻略，别说三日游，五日游、七日游都没问题了。

　　有一次，黄玲莉（“五朵金花”的其中一位）有事，我临时和她的搭班司机去搭班。第二天，黄玲莉就跑来找我：“我们老包(指司机师傅)说了，你介绍西湖景点讲得比我好，你是怎么讲的啦？”我就把我的诀窍告诉她，我们“五朵金花”，有空还会约着一起走西湖，想着法子把服务做得更好。当然，我们也“差异化竞争”，各自发挥自己的特长：沈莉军曾在播音员培训班学习过，普通话标准，声线优美；能唱会跳的胡文娟是各种晚会的焦点人物，人送外号“迪斯科”……就这样，“五朵金花”慢慢在7路公交车上叫出了名堂。

　　我一直和身边的人说，能在7路公交上班，是很幸福的，有时候累了，一抬头，窗外都是风景， 用现在的话说，叫“治愈”。治愈的不光是风景，还有人。很多乘客都管我叫“花儿”，有些老乘客，趁着下车把润喉糖、胖大海塞到我手里就走了，心里特别暖。

　　有一年，我们队长突然通知我，叫我去领一幅画，说是一个画家特意送到灵隐车站的站房里。队长说：“贾文花，画你拿回去，他还有封表扬信，我们就留下了，这封表扬信写得实在是太感人、太好了。这个画家说他全国各地到处跑，坐过飞机啊，坐过火车啊，坐过别的城市的公交车，还有旅游车，就没遇到过像你们这么细致、服务这么优质的乘务员。”我对这位画家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的我的车，坐过几次车。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在家看电视，节目正在对一位艺术家做一个专访，当出现名字“许野农”时，我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那幅画上的署名嘛！我这才知道，哦，送画人原来是他。不过我到现在也只知道他是西泠印社的一位画家。

　　前阵子，全国人民都在看《繁花》，有一个镜头特别触动我。“十三路之花”雪芝胸前挂着一只帆布票袋，移开玻璃窗，小红旗伸出去桥车身：提篮桥到了，提篮桥到了。

　　我们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装扮，只不过我们把小旗子伸出去是要提醒过往的自行车注意避让，因为那时候的北山路还很窄，路上都是自行车，售票员就要充当人工提醒器。阿宝和雪芝的爱情也是从公交车上开始的，只是结局不太好，我们当时的7路公交上，爱情故事也很多，只是那个年代，表达方式都还很含蓄很青涩，现在想想，要有意思多了。

　　1992年，贾文花被评为全国优质服务标兵售票员，老照片中的她是还略显青涩的模样。

　　7路公交上，售票员、女司机，论条杆儿，论相貌儿，个个都净该来赛（非常好）。我在里面，只能排到中下游。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在新新饭店路口值岗的民警喜欢其中的一个女司机，远远看到这个女司机开着7路公交过来，大概是为了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吧，每次都会亮出红灯（那时候的交通信号灯是按现场交警指挥为准的）。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女司机懊恼了，放话给交警：“我每次过来都给我吃一个红灯，你什么意思啦！”交警一看心爱的姑娘生气了，从那以后，看到她的车一来，只要条件允许都会调成绿灯，让女神一路畅行。只可惜，大费周章，最后也没成。不过，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开，女司机和交警后来结婚成家的好几对。

　　还有民警和我们这里姑娘好上的。比如我的同事蔡闻雄，我是看着她谈恋爱的。她爱人是反扒组的，穿便衣在7路车上抓贼骨头，蔡闻雄在7路上卖票，一来二去，两人就互相看对了眼，后来幸福地在一起了。

　　我是个特别没有“恋爱脑”的人。我爱人当时是车队里的技工，因为要修车的缘故，我们经常打交道渐渐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公司经常举办各种联谊活动，我不会跳舞，我爱人就过来说：“哎，我带带你。”我一本正经跟他说：“我们就是跳跳舞，我跟你没有谈恋爱。”他说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跟你跳舞搭搭蛮好的。谁知道一回头，他又把消息放出去，搞得整个单位都以为我在跟他谈恋爱。我跑去问他，他又一脸无辜地说，我是没有跟你谈恋爱，人家要这样以为我有什么办法，他就是计谋很多，办法很多的。

　　不过，我爱人真的是很体贴，很包容。那个时候我们从一公司划到四公司，路很远，他每天带着我骑着自行车翻过高架，不管刮风下雪，天天如此。我要从外婆家或者武林门宿舍去上班，也都是他骑自行车接送的。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去菜场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家里的很多事，都是他在操心。

　　我经历了公交车从人工售票到无人售票的转型。1996年，集团要我去做文职，培养我做车队团支部书记，我都拒绝了。我知道我喜欢干什么，我喜欢在一线，喜欢那种每天和乘客在一起的感觉，也喜欢看着日升月落，北山路上秋黄夏绿的交替。28岁那年，经过一年的学习，我考取驾照，成为一名316路的公交驾驶员，这一开又是23年。从最初的解放141、171，到后来的玉柴、朝柴导以茨、富莱西宝OB欧宝娱乐、子弹头，以及最后的大金龙天然气客车，每一次更新换代，我都很舍不得，都会特意跑去和这些老伙计郑重告别，但我知道，下一次的革新很快又会到来。

　　2022年，杭州公交集团为了庆祝7路公交车开运百年，举办了一次特别的展览，把我们已经退休的几朵“金花”重新聚到了一起。展览上都是老物件，“个只票袋儿就是我用过的那个款式嘛”“个部车子的款式我开过的”“哎呀，现在真是路况越来越好了”......我们几个老姐妹一边看，一边很是感慨。但是，我们几个同时又觉得，我们和这部百年公交一样，正年轻，退休后饴儿弄孙的幸福生活，也才开始。

　　公交车是城市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也是一个城市的窗口和名片。几十年以前，这张名片刚刚亮相的时候，需要乘务员的形象加持。随着改革开放和城市建设的发展，公交行业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些渐渐淡出我们视野的职业，既是历史进程的见证者，也是新时代萌发的摇篮。

　　原标题：《太美了！西湖这道自己会跑的风景，你见过吗？很多人专程跑去邂逅！》